回忆育才中学的老师们


( 高 6401 班 张光武 )

 

 

45年前,上海育才中学的教学改革曾名噪大江南北,其后两年,文革祸起,教改夭折,自段力佩校长始,育才广大教师蒙辱尘埃,斯文扫地。作为当年育才教改和育才教师们辛勤耕耘的目击者和受益者,值花甲之年,为此小文,以志纪念,以示师道之尊严仍在人心。中国社会的长足进步,在于教育的进步,教育之进步,在于学校的校长和教师,在于矢志以教育为己任的广大志士仁人,这是本文力求表述的意思。

育才中学的语文老师中,名气最大的是桂涛声老师。一首让人回气荡肠的《在太行山上》,令学子们对那位相貌平平、身材瘦小的老人肃然起敬,刮目相看。其实,桂老师当年作词的脍炙人口的歌曲还有许多,譬如《做棉衣》、《歌八百壮士》。老人常常在学校的过街楼下那条甬道里踱步,不显山露水,过街楼上住着段力佩校长一家,一样的不显山露水,育才人的风格。无缘听桂老师讲课,他是云南人,在课堂语言上肯定略逊他人一筹,想来需要细细听才能悟出三昧。育才这样深藏不露的老师不止他一人。初中时上我们美术课的林求仁老师,上海美专的高才生,浙江最早的美术学校的创办人,兼长中西画艺,尤善画人物和梅花。我们这些调皮的学生无心画艺长进,最喜从他抑扬顿挫、忽高忽低的台州话中寻求恶作剧的火种,每每当他音调低若细语时,那些在数理化课上充分表现才智的男孩子便低头屏吸拼命忍住笑,待他声音走高时突然爆发出哄堂大笑,弄得他莫明其妙,只能愤然大喝一声,笑声嘎然而止,男孩们从桌肚下探出头来互相做着鬼脸继续取乐。时过半个世纪,有时脑海里浮现出林老师头戴藏青呢制帽的模样,除了充满对当年无知捉弄包括林老师在内的几位老师的行为的歉疚外,也为没有认真学到林老师的精湛画艺的一鳞半爪而深感遗憾。人总是这样,岁月过去得越久,越是希望实现那份已无法兑现的忏悔。

初一时,马绮霞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我至今记得她在我的笔记本上的题词:“你有一颗要求上进的心,但缺乏坚强的意志”。我从小顽皮,进中学第一天,就跟同桌、来自第三中心小学的大队长张令国大打出手,几周过后,又在课上与后来因写下《商界》而声名大震的钱石昌用钢笔墨水互相甩得一身一脸,前后两次立了壁角。当时正在病中的马老师事后并没有对我假以辞色,更无另眼相待,而是一直对我循循善诱。她的母爱式教育让我记住了一辈子,受用了一辈子,现在想来,她一直身体赢弱,可居然能让班上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感受到她的温暖。我们班上的大多数同学都在她当年在南昌大楼的寓所里作过客,我还记得她家的隔壁邻居就是电影演员舒适和翻译家慕容婉儿夫妇。马老师上世纪80年代去了美国,之后,她每次回上海,我们同学都去看望她。去年10月,初中时的大队长、高中时的学生会主席陈伟恕做东,请马老师在长寿路顺风大饭店晚餐,蒋本孚姚海洪张大良黄祖缘和我作陪,顺风董事长、我们育才的低届同学洪波也特意赶来,我指着为马老师殷勤夹菜的伟恕笑言:“您当年可没有白疼他”!大家齐笑。那天车到饭店,我和伟恕搀着马老师过街,上台阶,觉得真像时光倒流,回到了学生时代。

育才的语文老师中,还有一位很受段校长推重的林丽珍老师,她是我高一时的班主任,曾经在电台上过公开课。文革中,她不堪折磨,与好友、四十年代著名作家施济美在同一天同一间屋子里里一先一后命赴黄泉,为轰动一时的文革惨剧。另一位在文革中含冤自尽的,是教过我们初二数学的王守藩老师

令我一生至为感激的另一位语文老师是朱造坦。1964年,我们正值高考前夕,段校长根据他一贯的“因材施教”的教育理念,提出在高三年级的最后一个学期,依学生的报考志愿实行文理分科,当时“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观念对中学生的影响弥深,高三年级四个班中,报考文科的仅有3个人,而且集中在我们一班,为陈伟恕周莉莉和我,辅导老师便是朱老师,这样的文科班,是真正的开小灶了。那时除在学校上课外,我们还去过朱老师家,只记得是在虹口区,具体住在什么地方已完全没有印象了,朱老师的家很小很拥挤,一张吃饭的圆桌横在睡觉的床前,我们几个在圆桌前一坐,房间里就满员了。朱老师的文学史学功底俱臻上乘,据知当年曾是重庆驻延安新闻处处长。我原来的各科成绩中,语文堪堪忝居首位,然也从未受到过语文老师的重视。不曾想到进了文科班以后,连续几篇作文都获讲评优遇,句段之间,朱老师打满密密麻麻表示嘉许的红圈,令我信心倍增,愈发抖擞精神,恨不能篇篇力拔头筹。现在看来,年轻学子的潜能是需要有良师在其身上要穴处猛击一掌加以激发的,那一年,高考录取已盛行阶级路线,出身资产阶级如我,还是考上了上海师范学院中文系。两年后文革开始,一些人冲中文系办公室,传出消息来,我们那年录取的生员中,我的作文分是89分,居全年级之首。时过四十多年,我仍记得,朱造坦老师正是那位在我身上猛击一掌的良师!陈伟恕后为复旦大学教授,先后任上海浦东发展银行副行长、上海实业集团总裁;周莉莉教授曾任中国驻意大利使馆外交官。

朱造坦老师外,还有一位老师在自己的家里为我辅导过功课,那是我们高三时的数学老师,教导主任,特级教师张宛若。早在初中阶段就沉湎于乒乓世界的我,从高一起就在数理化科目上被拉下了一大截距离,张老师坚信人定胜天,要为我笨鸟添翼,无奈我积重难返,已无回天之力,幸赖段校长英明决断,因材施教,不才如我方得以扬长避短。然张老师当年的苦口婆心,音容笑貌,至今宛若昨日。张老师家在进贤路陕西南路口,后来知道,高一时教我们立体几何的田稼穗老师也住在一条街上。令我印象最深的是,如果说朱造坦老师家给我的感觉是狭小拥挤的话,那么张宛若老师家就是简陋至极了,那是真正的家徒四壁,几乎没有一件象样的家具,桌子是最简陋的,跟当时下乡时农家的饭桌差不多,骨牌凳也是旧到落了漆的。可就在这样一个堪称寒碜的环境里,住着的是一位令学生敬畏的市重点中学的特级教师,教导主任!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张老师原来是四十年代著名作家和翻译家陆蠡烈士的遗孀,1943年6月,与张宛若婚后3个月,陆蠡就惨遭侵华日军杀害!

育才的另一位教导主任张冠涛老师,是继张宛若之后育才的第二位特级教师,1980年代初,拨乱反正后的上海评选十名特级教师,张冠涛老师名列其中,那是我们离开育才多年以后。张冠涛老师是我们高二时的化学老师,我一直很难忘记在那段日子里,我们班在中午举行的课外讲座,在那些趣味盎然的讲座中,张冠涛老师的科学家系列讲座是最抓学生眼球的。

还有一位教导主任顾曰三老师,是1940年代育才毕业的“本土生”,育才当年是上海工部局学校,顾曰三老师的英语水平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再加他西装笔挺,架一副金丝边眼镜,鼻子高挺,很有点洋气十足的派头。他没有上过我们课,有一年我感冒在家,没有上学,正是早上8时许光景,母亲出门买菜,从武定路菜场出来,又沿泰兴路去了新闸路生煎馒头店给我买早点,逛了一大圈,回家迟了。我在床上听得走廊外有敲门声,从床上爬起去开了门,一见竟是顾曰三老师,不免吃惊,幸好他见我穿着睡衣裤,连连招呼我钻进被窝,正好此时母亲已经回来,顾老师说明探视来由后,大人间循例攀谈了一阵,顾老师就告辞了。母亲送客回来,我向她伸了伸舌头,幸好不是赖学!教导主任亲自上门探视生病请假的学生,我猜想现在已经不多见了。顾老师后来跟马任如老师中年结缡,据知是段校长做的月老。

育才6年,历历可数的老师长长一串。篮球世家出身的著名篮球裁判宣俊老师,在我踏上社会后为我当过一回月老。为我们生动讲述大松博文、带领育才劲旅驰骋中学生排坛的葛麟跃老师,1980年代与我先后加入民盟,在一个支部工作过。同一个体育组里,还有刘青上老师和当过我们初三班主任的许亦男老师,后来调离的徐先迪老师,他跟高届同学胡光华邵启龙在学校风雨操场的攻守对垒,把初中时代的我一往情深地引入乒乓世界。还有卫生室的张克平、胡承芳老师伉俪,教俄语的顾佩芝楼道莱、胡叔炜老师,教高二物理的宓祚昌老师,教高三物理的陆锦容老师,教高三化学的赵婴婴老师和周易老师伉俪,还有教生物的李名聪老师,这位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带着大家做小球藻代肉的好脾气的胖老师,就住在我家后弄陕西北路上。教平面几何的郁正明老师,同学们总为他的风趣倾倒,更爱模仿他讲解入神时自然翘起的兰花指,教立体几何的田稼穗老师,英俊帅哥,情急时偶有口吃,有次上课突然点名叫我,我一时错乱,竟大胆以口吃腔回敬,引发哄堂大笑。周鸿钧和王爱凤老师伉俪是当年育才青年教师中的翘楚,后来周老师又成了内子乐宜在区教育学院工作时的领导,令我有幸与老师再续前缘……人生啊,路漫漫兮情无垠。如果可能,我真想对着所有教过或没有教过我们的老师深深鞠上一躬,道一声:老师,你们辛苦了!

 

(原载《浦江纵横》2010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