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一年级音乐课,教材中有一首歌《在太行山上》,桂涛声作词,冼星海谱曲,上课时音乐老师说:“桂涛声就是我们学校的语文老师。因为要唱这首歌,我曾去请教过桂先生(注:当时育才中学学生对老师的称呼均为某先生。),了解创作的历史背景。桂先生很谦虚,说这首诗写得不是最好。
当时,我觉得很自豪,冼星海谱曲的歌中有我们学校老师作的词,也有点遗憾,桂先生教高中语文,我只是个初中生,听不到他的课。考上高中,我们班的语文老师就是桂涛声,心中不禁一阵暗喜。
桂先生站在讲台上,只能说“其貌不扬”,不能说“貌不惊人”。因为我确实吃了一惊,桂先生的外貌与我心中的大诗人的形象相距甚远。桂先生个子不高,大约只有一米六左右,五十多岁,讲的普通话很不标准。教材是全国统编的,各课的中心思想是“教辅”中规定的,桂先生的讲课内容没有什么特殊。久而久之,大诗人的形象渐渐从心中淡出了。桂先生上了我们一年的课,高二就换老师了。
换了老师,乃至离开中学,回忆那一年,方感觉到桂先生的讲课是有别人不及的长处。且举三例。
一. 在解释词语时会随手在黑板上书写例句,都不是教案上事先准备的,更不是“教辅”材料上提供的,按现在的说法,叫做“脱口秀”。这些例句大多出自名篇,偶有桂先生即兴造句,也是词义贴切,读之顺口,铿锵有节奏。记得讲解毛泽东送瘟神两首中“千村薜苈人遗矢”的“矢”字,桂先生举了《史记》中廉颇“一饭而三遣矢”的典故。故事情节、人物都交代得非常清楚。还插入一、二句《史记》的原文。我们不仅理解了“矢”的词义,还额外地记住了此典故。廉颇的报国情怀,佞臣的受贿诋毁忠良而误国,深深地打动年轻学子的心。高二,换了语文老师,另一语文老师上辛弃疾《永遇乐》词,“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干涩乏味,而且我们对这一典故已经熟悉了。对比之下,如果让桂先生讲这首词,一定非常生动。
二. 有一同学在作文中写了一句“春天来了”,桂先生将它改成“柳树绿了,桃花红了。”当时同学都不解其意,用一句调侃的话就是象“新生儿吃蹄膀”,根本不知肉味,也不能吸收其中丰富的营养。现在回想,这正是桂先生作为一名诗人在不意间流露出的诗的情怀和诗的语言。
三. 我有一同学,初中时是坚信“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理工派,在桂先生的熏陶下,酷爱文学,终于报考了文科。
课外经常向桂先生求教一些教科书外的问题,就渐渐地搞熟了,还去过桂先生家里几次。桂先生的居室真可说斗室,大约只有十几个平方米,放得下一张床和一张写字桌。
桂先生非常推崇《楚辞》,说到学写诗的时候,强调要读《楚辞》。我记得他当时的话是这样说的:“不读《楚辞》不能成为诗人,也没有一个诗人不熟读《楚辞》的。”他随口举杜甫的诗为例:“无边落木萧萧下”,木即树叶,就出自《楚辞》。我以为他推崇《楚辞》除了文采外,还有屈原的人品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同样,他非常推崇《史记》。他说几天前买了一套《史记》旧书,脸上的表情告诉我他心中的喜悦。他说请人装帧一下,连书、装帧一起化了二十元钱。语气中听得出这二十元对他是一个很重的负担,而他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可见他对《史记》的钟爱。(这二十元的负担现在人难以想象)
他告诉我:“LBK(另一名语文老师)喜欢读《汉书》,我喜欢《史记》。从文章而言,《汉书》也写得很好,但从人品讲,班固与太史公就不可相比了。”他要我下次去的时候把《古文观止》带去。他在书上勾出二十篇目,要我必须背熟。很可惜,我不争气,《楚辞》、《史记》、《古文观止》都没有读熟。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应了古诗所言:“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桂先生很重视生活实际对创作的重要性。他曾说:“文章写到一半,如果写不下去了,就不要硬写。可以把它搁一边。以后生活中遇到有触动的事,再接下去写,那时候就很轻松了,文章也流畅了。”我开玩笑说:“那作文课只有两节课,交不了,怎么办?”他笑笑:“那是上课,跟创作不一样。”
他自己晚年很少有作品发表,基于生活内容太贫乏。《诗刊》杂志的编辑,有几位是他的学生,来上海出差都要探望老师,总是说:“桂老师,你给我些作品,我发表到诗刊上去。”桂先生回答:“现在我是从家到学校,从学校到家,都只有十来分钟,有什么生活内容?写不出东西了。”
虽然廉颇老矣,但还是想披甲上马显示一番的(秀一把)。1958年,上海拆除许多弄堂之间的隔墙,原来的小弄堂变成互相交通往来的大弄堂。桂先生捕捉到这个生活素材,激发了创作欲望。他说:“这个题材是很有意思的,可以写一篇东西。人与人之间原本是应该相通的,隔着的墙都应该拆除。”但是终于没有见到桂先生的作品。大概当时的生活节奏、内涵都不是桂先生可以相融的。
另有一件非常可惜的事,桂先生还在创作一篇长篇小说,已经写了几万字,却让小儿子打翻墨水瓶弄污了,无法辩认字迹了。在惋惜之余,他说:“我准备重新写。”他还举出一先辈,(我记不得姓名了)也是临完成时手稿被毁,后来照样完成了。他对我这样说则想表示他不屈服的精神。我当时只是感叹桂先生的住房太逼仄了。
我因为某一事件的出现,过早地远避文学,以后很少在桂先生前受教。高中毕业后报考了医科,以后就很少听到桂先生的消息了。
文革开始了。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桂先生只是一名普通的语文老师,连教研组长的权都没当上,本应该无大难。谁料在劫难逃,偏偏上海市长曹获秋被造反派批斗,造反派诬其在被国民党关押期间有变节罪过。曹抗辨称“同时关押的有某某某,某某某,可以为我作证。”其中就有桂涛声。立即揪斗桂先生,责令桂先生揭发曹获秋罪行。真可谓“祸从天上来”。
以桂先生的人品、性格是不会诬陷旁人而谋脱身的。如此,所受施虐益重。我相信桂先生在吃不住的时候,一定心中在默诵太史公言:“富贵不可淫,贫贱不可移,威武不可屈。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并天地共寿可也。”
---------------------------------------------------------------
后记:
我是学医的,不善作文,多有词不达意之处。桂先生有不少学生是从文的,且功成名遂者不乏其人。他们当为桂先生留些文字,决为功德之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