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上海长沙路街道一带的稍微上点岁数的人,没有不知道三角场和垃圾码头的,那是在黄河路和新闸路交界处隔马路相望的两块空地,在新闸路南面的是三角场,穿过马路在新闸路北面苏州河畔的是垃圾码头。附近有酱园弄、和乐里、鸿福里、鸿瑞里、鸿祥里、承兴里等许多中下等弄堂,居住着许多工人、店员、职员等中下层老百姓。我曾经在和乐里居住了三十多年。现在这里已经是地铁1号线新闸路站的所在地,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三角场和垃圾码头荡然无存。
黄河路和新闸路相交不是直角,是锐角,三角场就是相交的锐角处的一块三角形空地,每边约十几、二十几公尺的不等,三面都是马路,每个角上有一棵高大的树。三角场打扫得很干净,还有一个公共厕所,附近的里弄房子大都没有卫生设备,如果家里来了客人,就都只能到这里来方便了,所以无论男女厕所进进出出的人都是很多的。三角场对过是垃圾码头,大清早上海各处的垃圾车把垃圾倒进停在苏州河里的垃圾船里,白天也是打扫得干干净净。所以大家不要以为这里又是厕所,又是垃圾,一定狼藉不堪。三角场和垃圾码头是上海闹市区少见的空地,站在这里,抬头就能看见国际饭店那雄伟的高楼。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这里是附近居民的乐土,形形式式的吃喝玩乐,无所不有。
先讲“吃喝”
这里每天早上和下午的点心摊多得数不过来,大都价廉物美。大饼油条,糍饭豆浆,当然不用讲了。生煎馒头,一角钱十个。菜包子,两分一个。两个菜包子摊头互相比着谁的包子大,谁的菜馅里香菇多。苏北老太的排骨年糕一分一条,排骨一角五分一块,老太在沸腾的锅里捞起浓油赤酱的排骨和年糕后,用剪刀剪几刀,再把五香粉和辣酱油一浇,味道好得现在的“鲜得来”根本不能比,可能是小锅操作的缘故,也可能是老太的手艺特别好,而绝不是小时候样样都好吃的原因。大树下的牛肉面摊,总是坐满了吃客,人们老远路就能闻得到咖哩牛肉的香味。驼背男人的豆腐包子生意也很好,焦黄的面卷里露出绿的葱花和白的豆腐,上面撒满了红的辣火,色香味俱佳,只卖两分钱一个,胃口好的吃五个才一角钱。这种豆腐包子后来再也没有看见过,估计失传了。还有走街穿巷的小贩吆喝叫卖,什么小馄饨、擂沙圆子、臭豆腐干、烘山芋、炒白果、焐酥豆、老虎脚爪、盐金花菜、彩色钉螺、珍珠米、芝麻糊、桂花赤豆汤、火腿棕子、牛肚丝、牛肉干、五香茶叶蛋、豆腐干、葱油饼等等。可惜那时候家家都很穷,这些美味,只能很偶尔才吃一次,所以越发觉得好吃了。
记得有一次糖果厂开来一辆卡车,装来一部做糖果的机器。几个穿白大褂戴白帽子的工人,戴着大口罩,倒出白糖,调入牛奶、咖啡、香精,那个香甜的味道,人们隔开几条马路就闻到了。一会儿机器转动,一颗颗糖果从机器里不断地滚出来,工人马上用漂亮的糖果纸包好。看的人个个馋涎欲滴,人人争先恐后地购买。我那时才七八岁,当然也馋,也想买,可是想想我读书的学费家里也是好容易才凑齐的,这个买糖的钱我怎么好意思再向妈妈要,就讪讪地走开了。
最吸引我们女孩子的是卖蜜饯的小贩,一分钱一只的橄榄,一分钱两只的桃爿,酸酸的,甜甜的,真想天天吃。一次邻居送给我吃了两分钱一只的拷扁橄榄,我简直觉得没有比这更好吃的东西了,一直想自己买来吃,但总也没有买。一直到我长大了,工作了,一次偶然在食品店里看到了这样的拷扁橄榄,就买了一斤,谁知再怎么细细地品味,也吃不出小时候的好味道了。
再讲“玩乐”
因为这里是空地,上面电线也很少,所以春天放风筝,几十只风筝扶摇直上,有美人风筝,蜈蚣风筝,五颜六色,各式各样,山下翻飞,煞是好看。当然最多的是小孩自己做的最简单的白纸方风筝,两根飘带随风飞扬,放风筝的小孩洋洋自得。夏天乘风凉,成百上千个人椅子连椅子,竹榻接竹榻,人人手摇蒲扇,个个自得其乐,享受着室外的自然“空调”。这样壮观的场面,是后来住在高楼里享受空调的小孩子所想象不到的。乘凉的人看书的看书,读报的读报,更多的是聊家常,从家长里短,老婆孩子,讲到天文地理,国家大事,一直到夜深了,人们才渐渐回屋睡觉,而大伏天还有不少人在露天睡过夜的。秋天下午放学后,这里又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跳绳踢毽,拍手踢球,最爱玩的是“官兵捉强盗”。谁知乐极生悲,有一次几个小孩躲到垃圾码头边倒垃圾的大翻斗里,谁知铁链条没有锁好,翻斗翻下去了,小孩就像垃圾一样倒到苏州河里去了。从此家长不许孩子到垃圾码头去玩,当然小孩还是偷偷地去。冬天这里又是孵太阳的好地方。太阳一览无余地晒在身上,小孩子奔来跑去地玩“官兵捉强盗”的游戏,再冷的天也一个个冒出汗来,直嚷嚷着要脱棉袄。最值得怀念的是国庆节的夜晚,看焰火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大家在垃圾码头一排排坐好,只见一蓬蓬的礼花从国际饭店的左右探出头来,在人们的正前方绽开,整个南面的夜空成了万紫千红的“百花园”。
垃圾码头还是一座大戏台,三天两头有民间艺人到这里来演出。锣鼓一敲,人们就围成了一个大圆圈,几个民间艺人穿着戏服唱起了越剧和沪剧,再插科打诨加点滑稽,唱点“小热昏”。还有变戏法的,吹起了洋号,敲起了洋鼓,空手变鸟,嘴里喷火,让人看得目瞪口呆,甚至惊心动魄。还有耍猴的,山东汉子手里打着铜锣,嘴里唱着小曲,猴子戴着官帽,穿着红袍,满场翻滚,演绎着小曲的内容。一曲唱罢,猴子把锣翻过来托着,挨个向大人要钱,那哀怨的目光,使人不能忍心不给。一旦有人给了钱,它马上一鞠躬,引得大家哈哈大笑。一般都是给一分两分,如果谁给了一角钱,山东汉子一声吆喝,猴子马上翻一个跟斗,满场一片叫好声。还有挑担演木偶的,一会儿用布幔围起了高高的小戏台,几个木偶栩栩如生地表演各种古装小戏,操纵木偶的人用苏北话一会唱一会说。我们虽然都听不懂,看不懂,但是也看得津津有味。还有推着一辆小车拉洋片看“西洋镜”的,摊主一阵阵山东口音的唱声“往里那个看哪,往里那个瞧啊”,吸引得我直往黑乎乎的小洞里看,当然不付钱什么也看不到。
逢年过节时,这里更是热闹。小贩们知道人们过年了,大家口袋里都有些钱,就想尽方法来“骗钱”。这里是打汽枪的,墙上挂了好多小汽球,谁付钱打中了就有各种奖品。那里是套圈的,地上摆满了各种泥娃娃和石膏像,越是精美的大的,越是放在后面,谁付钱套中了就归谁。还有用力拉一个很大的像打汽茼一样的东西,力气越大,拉得越高,灯亮得越多,奖品也越多。还有卖糖制玩具的,一捏一个五彩鸟,一捏一个孙悟空,还真是挺像的。最便宜的是一个糖叫子,才两分钱,嘘嘘地吹腻了就把它吃掉。还有卖糖葫芦的,卖纸风车的,卖各种小玩具的,真叫人眼花缭乱。
还要补充一些内容
这里还有各种摊档,裁缝摊,烫衣服摊,擦皮鞋摊,理发摊,修车摊,应有尽有,收费便宜,极大地方便周围下层老百姓的生活。
三角场旁边温州路不到,还有一个棋室,是赫赫有名的乒乓大师张燮林的父亲开的。张燮林的妹妹和我的妹妹是小学同学。张燮林成名以后,棋室就不开了,张家也搬场了。还有乒乓大师孙梅英和徐寅生也住在附近。
这里还是苦力们歇脚的地方。拉老虎塌车的人,踏黄鱼车的人,蹬三轮车的人,拉黄包车的人,累了都可以把车停在这里上上厕所,休息一下,抽一口烟。这时候缝穷的女人来兜生意了,趁他们休息的时候,给他们缝缝补补。如果是冬天,让他们把破棉袄脱下来补,人在太阳下晒着也不会很冷。缝穷的大都是梳着发髻穿着大襟衣服的苏北女人。
从三年自然灾害开始,这里就越来越不热闹了。我想大概有几个原因。一是市场早就管理得很严格,哪里能让小商小贩乱摆摊了?二是粮食紧张,供应短缺,吃点心要就餐券了,哪里能有这么多的点心摊?三是户口管理越来越严,外地人口不准随便到上海来。四是抓阶级斗争,哪里能随便唱瞎七搭八的戏?
改革开放后几十年的变化真是日新月异,天翻地覆,这里又热闹起来了,但不是以前的穷热闹,而是要造地铁1号线了,我家和千千万万的邻居一起搬到浦东,居住条件和生活条件大大提高了。几年后地铁造好了,我陪着年迈的父母亲来到新闸路老家周边游玩,这里早已旧貌换新颜了,到处是新楼。他们站在三角场和垃圾码头的遗址前感慨万千地说:“哪里还有以前的影子啊?就是国际饭店也是好不容易才在高楼群中找到的小矮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