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高中毕业后很少与同学联络。忽然接到高中同学电话，相约到苏州西山农家乐聚会。勾起了我对高中生活学习经历的回忆。

1958年我由上海第十三初级中学毕业。面临对进一步深造的选择。当时，社会上的政治气氛已经很浓，学校学生被要求学工学农，下农村下工厂义务劳动（称为勤工俭学），许多同学都选择上中专，早一点学会本领，早一点工作。我也参加了向中专学校报名的行列，但几家重点中专报名队伍很长，甚至出现报名招收率达20：1的状况。

我衡量自己初中的学习成绩，没有勇气了。在规定的报名日期的最后一天，我不得不到普通高中看看形势，看到的是完全向反的情况：一般普通高中无人报名，本地区最好的育才中学计划招生300名，也没有报满名额。我就这样很侥幸地进了著名的上海育才中学。

初到育才中学，看到小小的操场、挤挤的教学楼、暗暗的教室，比上海第十三初级中学（有一个大足球场十个篮球场）小得多！但一上课，就觉得育才的学习气氛完全不一样了。

我们外校考入的学生，学识水平、自学能力没法与原育才初中升上来的学生相比。上海新民晚报应征对联，我的同桌宋其丰同学所写的对联居然发表了。一打听，才知道对联要讲究平仄对仗，过去听都没听到过！还有的同学在研究数学、物理的世界难题（类似现在的奥赛吧），也都是过去前所未闻的。想想自己的初中三年也不知是怎么混过来的，真是自惭形秽啊！下决心向他们学习，追补蹉跎三年。

一、政治气氛中的高一

1. 大炼钢铁

一进高中，就遇到千载难逢的大跃进，学校停课，全体炼钢。小小的操场上，安装了一台坩锅炉，一台铲炉，十几个反射炉。同学们分成连排班，都住在学校教室内。

坩锅炉和铲炉由高年级的同学负责，我们低年级的同学以反射炉为主，重点负责炉料和耐火泥处理。耐火泥是缺货，常用普通烂泥代替，加以捣碎的砖瓦。到浦东挖烂泥是我们的任务，男女生挤在一起捣碎砖瓦也是我们的主要任务。

我和何仁杰同学接到学习铸造翻砂的任务，被派到虹口区的求精铸造厂学习。我们的任务是为坩锅炉和铲炉产出的钢水作浇注钢锭用的铸模。可惜，始终没有炼出的钢水来浇注，我们不得不每天捣掉旧铸模重新做新铸模。

后来领导们看到我们确实无事做，也让我们参加反射炉的炼钢组。白天黑夜守在炉旁，又是翻、又是绞、还要用木锤轻轻敲。当时煤很缺千方百计找煤，鼓风机质量很差，动不动就不转了，也真急死人啊！白天黑夜也炼钢，却把自己的胃搞坏了，从此经常胃痛。

化学老师配合大炼钢铁，给全体学生上炼钢知识课。在炼钢现场摆好黑板就开讲，炼钢是铁的还原过程，目的是降低杂质和含碳量，杂质怎么生成炉渣，加什么原料可以造渣，加什么原料可以还原…至少提前让学生学用结合。

2. 革新运动

为配合大跃进，社会上技术革新活动开展非常活跃。不论报章杂志，还是里弄的板报，到处能看到一批批革新闯将的名单。我从小就喜欢动脑动手，对技术革新特别感兴趣。今天这位革新能手经过一百多次试验使高压电桥获得了成功，明天又有一批革新能手取得成功。确实令人兴奋。

我好不容易得到一张在市府大礼堂召开革新报告会的票。报告人是李福祥，他讲的题目是《用石灰代替电石》。大家知道电石浸入水中会冒气泡，这种气泡可以用来烧焊，石灰浸入水中也会冒气泡，为什么石灰的气泡就不成浇焊呢？李福祥经过大量的试验，排除了种种危险，终于取得了成功，并在会场上当场表演石灰的气体被点燃。他还说，专家教授不敢想，专家教授还说他是“胡搞”，他用事实打破他们的理论，让他们去研究这项理论吧！他又说，电石气烧过后留下的渣毫无用处，而石灰气烧过以后，留下的石灰渣可以用于建筑，节省了费用。我听了佩服极了。第二天，看到上海青年报还发表了社论，表扬李福祥这项革新，题目是《革命的胡搞就是好！》。回校后，我添油加醋向周围的同学描述报告会的情况。后来居然有同学写大字报说我炫耀革新的危险、宣扬胡搞很无聊。

3. 突出政治

无论报章还是会议报告，其内容只有一条，就是突出政治。突出政治到底要落实在哪里，各位老师有各位老师的做法。

体育教师柳青上，要求同学在体育上大跃进，必须人人通过三级运动员的考核。考核未通过的，只要突出政治，就能成功。我本来很爱好体育，各项考核项目一下子都通过了，但就剩一项短跑速度达不到。为了突出政治，不得不一次次跑，一天天跑…还是达不到要求。后来知道田径项目短跑，还可以用长跑代替。3000米！跑吧！却好学校的体育场实在太小，3000米不知要跑多少圈，到底是圈数记错了，还是我的耐力和速度合格了，总算通过了。

后来，还有的同学通过乒乓球赛获得三级运动员，方法要比我简单得多。规则是每打赢十名运动员，就可成为三级运动员。全班50名同学，首批可产生5名三级运动员，余下的45名再赛，又可产生4名三级运动员，余下41名再赛….最后剩下9名同学再与其他班的剩下同学再赛。…突出政治确实带来了体育大跃进。

二. 争上游的高二

进入高二后，学习气氛一下子浓起来了。

1. 兴趣多样化

学习成绩好的同学将我带到图书馆，这才使我知道原来知识真是无穷无尽。原来他们会的诗词格律、对联规则都是从图书馆里学到的。古典章回小说、经典故事、古文观止他们都已读过，介绍给我，我又看到了各种科技书籍，真是兴奋不已。从此，一有空，就会到图书馆找书，对我的一生都有用。提高了自学能力和分析能力。在图书馆我还自学了部分大学课程（如微积分）。

学校又推出各项兴趣活动，希望大家组成各种兴趣小组。配合教学的有数学组、物理组、化学组、写作组等，配合科技活动的有无线电组、航模组、遥控组、轮机组，还有火箭组。我参加过无线电组，但组内其他同学多是初中时代就是无线电爱好者，我跟不上啊，最后参加了轮机组。轮机组是培养摩托艇手的，当然我们重点是学习内燃机的结构，两人一台内燃机，供我们拆装（比我在大学学内燃机时的实验条件都优）。我的好友何仁杰，参加遥控组，配合航模组的航空模型或是航海模型作无线电遥控装置，每次竞赛或展示都能获奖。最有看头的是火箭组，他们制造的三级火箭，可以升空到三四千米高。——学校的科研气氛在全市是屈指可数的。

2. 在学习上也搞运动

第一次是“火烧夹生饭”运动。烧饭时水放少了，或是闷饭不充分，烧出很涩口的饭，就是夹生饭。要加水细闷，才能将夹生饭闷熟。学习中凡是似懂非懂的知识，经不起推敲的知识，都被称为“夹生饭”。也要加温让它真正熟透。教室内贴出了标语，号召大家来围攻夹生饭、火烧夹生饭。老师们提出一系列似是而非的问题，让大家找自己的夹生饭，同学们之间也提出各种问题，测试各位还是否存在夹生饭。我自己找到的夹生饭，基本上都是初中时的薄弱环节，以后我将初中的教科书也带在身边，一有时间就重新复习，澈底消除各种疑问。

第二次是“题海战术”运动。老师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大量的题目，印成一大叠试卷。只要求每四个同学组成的一个小组相互讨论，不必作复杂的运算或全面回答，但必须通过讨论了解题目，会分析、会排公式。小组同学如果都做不出来，就拿到班里大组讨论。反正弄懂为止。题目虽多，实际占用学生时间并不多。经过题海战术，学生们等于见了大世面，什么样的题目都会分析。至于提高解题和运算速度，则放在另一个场合训练。

第三次是”发扬榜样的力量”。高三年级的同学，正在紧张的全部复习准备高考了，成绩优异的同学，拿出一块小黑板，上面写上“有问必答”四个字，摆摊解题，自称难不倒！我们的老师要我们到楼上观战。看高年级的同学怎样摆摊解题，怎样做到有问必答。他们的基础札实才能有如此信心。老师说，他们一定会考上清华大学的。榜样就在眼前，我们高二将基础打牢，何愁明年不能“摆摊解题”、“有问必答”。

三. 让国家挑选的高三

我们在高二时将三年的课程全部学完了。学校推荐了部分高二同学直接参加了当年的高考，约有二十名同学进入国家重点大学。

高三就进入全面复习阶段。针对高考的分类，我们也分了班，有理工类，有医农类也有文史类。缺什么补什么，比较自由。

班主任老师找我，说我的家庭出身有问题，要多认识自己的家庭。她要我读小说《上海的早晨》，说《上海的早晨》里的资本家投机分子就是我的父母。我认真读完也没有那样的感觉，写不出读书笔记（第一次得罪班主任老师）。但想想自己的父亲毕竟在农场劳动教养（冤案尚未平反），总有严重错误，也是应该划清界线的。政治思想方面的确应该有一个大的进步才行啊！

我开始到图书馆借阅《毛泽东选集》学习，当时仅有一至三卷，后来又出版了第四卷。我是如饥似渴将四卷毛选全部通读，对其中一些重点文章，还作了精读。特别我喜爱其中的军事著作。突然发现，这些军事的战略战术完全可以应用在学习上。如“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要打歼灭战，不打击溃战”，“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敌人”，用到学习上也的确解决问题。我把考试或者难题当作敌人，如果是应付方式对付，考过了就算了，就等于打了一场击溃战，因为考过了不等于难题都会解了。只有将难题全会做了，才算将敌人吃掉了，这才是“歼灭战”。

在接下来的复习中，我确实运用歼灭战的方法。成果很大。

自己盘算，数理化外四门课不会丢分数，就怕语文和政治。政治方面通过学习《毛选》有所提高，看来语文还得下功夫。所以高三分组中，我自己到文史组请教，同学们都以为我要考文史类学校，其实我是铁杆理工类的。我只会写论文，干巴巴的论点论据，不会用词汇修饰，在文史组学习如何写记叙文和散文。其实在三年语文课突出了政治，课文真没有什么记叙文散文啊！

后来高考的语文题是一篇作文，题目二选一，一是《革命先辈鼓舞了我》，二是《毛主席著作教育了我》。我没有犹豫就选择了第二题。我通读毛选四卷，又精读多篇重要著作。我的作文联系实际，重点是将毛泽东的战略战术思想应用于学习上的做法和事例，如放在1964年和1965年肯定是活学活用的好报告。在考场中回头看了看那几位家庭出身红的同学，他们除了教材中的毛泽东文章外基本上没有读过毛选，正急得直冒汗。我总算过了语文关。这是后话。

响应号召做傻事，得罪老师全不知。班主任老师号召学习成绩好的同学帮助学习差的同学，一帮一，一对红，共同挑战共同进步。我以为，我的学习成绩不错，家庭政治背景差，更需要团结同学帮助同学。我就提出与本班的班长胥恒生同学结对。这位胥恒生同学家庭是顶咶咶的革命工人出身，班主任老师对他特别关照，但是他的学习成绩就上不去。我想，我能拉他一把。可是我的好意，却被那位班主任老师看成是故意与她作对，是在出她的宝贝的洋相！那位同学，不仅没有向我请问过一个题目，反而看到我就离得老远！（第二次得罪班主任老师）

我有能力摆摊解题有问必答，考虑我的处境还是低调为上。最后，我与李振元、仇束雄三人组成复习小组，每天上午八点钟集合，下午六点分手，有题一起做，有问一起答，互助互帮，效果极佳。（最后李振元考上清华大学，仇束雄考上南京航空学院，都是第一批通知的重点大学。）

马上要填报志愿接受国家挑选了，学校领导再次动员要勇于到国家重点大学接受挑战。我想报考清华大学，我觉得我的学习水平也能够考上清华大学。两次试填志愿表，请班主任老师审核，班主任老师明确指出：“你不能考清华”“你没有资格考清华”。我跟她论理，她说育才中学考清华必须有资格，报考一位必须录取一位，这是育才中学的声誉…。后来才知道，因为我得罪于她，她将我列入另册：我的政治鉴定结论是“走白专道路不宜录取”！是将我的前途判了死刑！！考试成绩越高，越证明我是走白专道路，这一着够狠毒的啊！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吉人自有贵人搭救。中央及时下达了“红与专”的指示：愿意跟党走的，都是红的，越专对祖国建设越有利。我成了走红专道路的，在同学们入学十天后，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

回头看，还是要谢谢那位班主任老师，因为她，我没有进入国家重点五年制六年制大学，而是进入地方性四年制本科大学，能在文革前（1965年）大学毕业，与其他同学相比，读完了全部教学内容，分配到大城市工作，早毕业、早领工资、早转正，又最早获得高级工程师的职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