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心中的段力佩校长 》

 


育才中学老校友 杨益萍

原上海文艺出版总社社长 上海文联党组书记

 

 

 

 

今年是我国著名教育家、上海育才中学名誉校长段力佩先生百年诞辰。段校长的一生,历时九十七年,为人民的教育事业作出了杰出贡献。作为他四十多年前的学生,我对他一生业绩的了解不多。然而,时至今天,他的形象依然不时出现在我的眼前,件件往事依然精镂细雕般地印在我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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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得刚进学校时,我们还是孩子,见到年近花甲、仪态威严的段校长,颇有几分敬畏。然而,时间稍长,便感受到了他那严慈兼备的情怀。

  他常年居住在学校,天天看我们上课、出操。他曾亲自开设多门课程,经常与师生在课堂交流探讨。他爱护学生,鼓励学生发展点点滴滴的长处。一次,我的一篇作文被老师送到他的案头,他不仅阅改,还写下批语和分数。那纸质粗糙的作业本,留下了段校长关切的目光。这对于一个尚属稚嫩的孩子,是一种何等的鼓励啊!

他沉浸在教学实践中,以至于白天在校长室里难见其踪影。一天,一位来客几次找他未遇,便在校长办公室门口留下一首五言绝句:“来客见童子,问段哪里去?只在此校中,人多不知处。”

  多少年来,段校长正是以一种对学生的挚爱,一种锲而不舍的求实精神,春风风人,夏雨雨人,哺育学生成长,孕育了当年影响全国的育才中学教改经验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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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革”变起,段校长历尽风霜,遭遇了大劫。他被长期隔离,及至妻子含恨病逝,仅允许他在太平间匆匆一见。当时,那无休止的内查外调,自然是要搜罗罪名,置人死地,可结果,却更清晰地展现了他那光明磊落的生命轨迹。生性淡泊的校长,从不愿谈论自己的过去,可那空前的“审查”,却让许多人意外地了解了校长的履历。

  抗战烽火中,段力佩曾随着赵朴初先生创办净业孤儿教养院,专事收养街头流浪儿。当时,他把铺盖铺在那些长满白虱的孩子身边,以一种人间罕见的爱,治愈孩子身上的疥疮,抚慰孩子滴血的心灵,将一批批孩童教育成人,其中不少人后来冲破黑暗进入抗日敌后根据地,成为革命战士和建设人才。因此,有人曾感慨地称段力佩为“中国的马卡连柯”,称净业孤儿院为上海“孤岛”时期的一个奇迹。

  抗战胜利前后,受党委派,他活跃于上海教育界,并在储能中学被教师推举为校长。在那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日子里,他在学校聚集了一批进步人士,使学校成为旧上海的民主堡垒,成为当时反饥饿反内战洪流的策源地之一。其间,他曾与前来督查的特务巧妙周旋,也曾因反动当局缉捕而隐蔽于地下。

  解放后,段校长被调任育才中学校长。从此,校长是他终身的岗位,育才便是他矢志不移的事业。其专注和执著,简直达到了常人难以理解的程度。

其中二事,多年来深印在我的脑海里。

一是,1953年隆冬,他被任命为新成区副区长,主管全区工商业、文教等多项工作。被提升自然是好事,他却于赴任之后请求继续兼任校长,时隔数年,又再三请求,辞去副区长,专任校长。

二是,“文革”前的十七年,他与家人一直居住在学校里一间由盥洗室改建的小屋里。屋小人挤,只得搭建一个小阁楼,夜晚沿木梯登阁楼就寝。区政府多次动员他搬家,区长也曾亲自出马,其言辞恳切,几近强迫命令了,终被他以一句“学校里蹲惯了”婉拒。

  如同科学家不愿远离实验室一样,他几十年如一日,始终坚守在教育工作第一线。一个人,淡泊名利如斯,宁静专注如斯,真正做到了视事业如生命。作为他的学生,我们正是在“文革”特殊时期,深切地感受到他的人格力量,看到了一个共产党人的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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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人帮”倒台时,段校长已年届七旬。多少人劝他好好休息,至少不要再重返育才中学这伤心之地。可他却不肯听从。他曾备受冤屈,却毫无怨尤,进入了教育生涯中又一个繁忙的阶段。他到处奔走,大声疾呼,为拨乱反正呐喊。重返育才中学校长岗位后,他拄着拐杖,走进课堂,走遍校园每一角落,以至于那年深秋,在匆匆奔忙中摔坏了腿,住进了医院,成为当时该院探望者最多的一位病人。

  那时,我也是探望者之一。坐在病床边,听他侃侃谈论教改设想。我真没想到,经历磨难后的段校长,依然襟怀坦荡,不染一尘。

  特别令我感动的是,在那些百废待兴的日子里,他还亲自为一些学生书写证明材料,说明学生是清白无辜的,不要因参与“文革”影响其前程。那满纸温馨,如和风拂煦,温暖着一个个学子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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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月匆匆,进入历史新时期也有二十余年了。

  二十余年来,段力佩不愿空享“名誉校长”的头衔,依然坚持深入教学实践。年过八旬时,他还天天到校;年过九旬后,他每周至少到学校看一次。陪伴他的,是晚年的伴侣汪介清老师。那时,晨昏之际的山海关路上,时常可见两位老人互相搀扶蹒跚而行的身影。

  二十余年来,我常去看望段校长。在那间十几平方米卧室兼书房的小屋里,除天空海阔评说时事外,他更多地谈论教育。尽管渐渐进入了高龄,他却始终关注教育,不愿停止思考,而且时有新的见解。坐中之我,多是静静聆听,于聆听中感受着老人不倦跳动的心。

  二十余年间,校长家中有两件东西最令我难忘。

一是,他家的座钟。那是一台一人高的欧式座钟,其独特之处在于,每隔十五分钟,这钟便叮叮咚咚地奏鸣一遍乐曲,比一般的钟显得更为勤快,似乎总在提醒人们惜时勤奋。我总觉得,它与段校长终身不倦的奋斗有某种关联。

二是校长的日记本。段校长从教数十年间,每当夜深人静,总在灯下用蝇头小楷记下日间收获,曾经积累厚厚一叠。可惜历经“文革”,已不知所存。谁想他于古稀之年,重新提笔,工工整整地记下晚年的思想成果。日积月累,竟又成厚厚一叠。那本子,系毛边纸线装本,以毛笔竖向书写,笔力遒劲,饱含风骨,一直写到段校长谢世前夕。如今,正静卧于那小屋的书桌左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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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校长逝世已经三年。他离去后的这些天,我时常回想起面聆教诲的日子,那时钟乐曲仿佛还在耳边回响,那饱含风骨的字体仿佛还在眼前闪现。

  环顾当今,像段校长这样的老一辈教育家,已寥若晨星。今天,他的教学笔记依然静静地摆放在那张书桌上,而他以百年人生写就的教科书则留在了我们心里。我们从中感受到一种生命境界,知道在这大千世界各式人等中,真真切切的有过这样一种高尚的人。


 

写于 2006年12月14日